挪窝
师殷
长江的晨雾,在窗玻璃上洇开迷蒙的水痕,江风带着水腥味,拂过单身公寓的窗台,也钻进张师傅的厨房。指尖轻轻拂过那道最深的印记,凉意里,竟渗着一丝微温。十六个月的光阴流转,水汽早已悄然渗入玻璃的肌理。
搬迁的消息,是随着江汛一同涨起来的。楼道里,箱包拖过地面的闷响,沉沉地应和着远处货轮低回的笛鸣。厨房里,张师傅拧开水龙头,清亮的水柱坠入水槽,叮咚声在不锈钢盆底打着旋儿。这方寸之地,被四百多个晨昏的蒸腾米香与滚油浸润过,墙壁瓷砖的接缝处,沉淀着温润的釉光。他闭着眼,也能精准描摹出油盐罐排列的顺序。
行囊收拾得极简。几只青瓷碗叠在箱底,碗沿上几处细微的磕痕,曾盛过多少碗滚烫的汤面。最珍重的,是那块敦实的老橡木砧板。木纹里沉淀着油脂与岁月的包浆,深深浅浅的刀痕如同大地的沟壑,记录着无数食材的分解与交融。他俯身,手掌摩挲过砧板中央最深的凹陷,一股混合着葱姜蒜末、油脂与木质本身的、复杂而亲切的气息——那是时光在此处窖藏的唯一凭证。
搬迁日,天青如洗。小货车驶离时,张师傅回望那渐远的灰白小楼。指尖在衣袋里触到一枚温凉的小物——临行前,他从窗台拿起的那只旧搪瓷杯。杯身蓝白相间,边缘几处搪瓷剥落,露出暗黑的铁胎,杯口内壁沉淀着一圈深褐的茶渍。杯壁微凉,杯底却仿佛还残留着昨日晨茶的余温,在手中流转着薄薄的天光,仿佛凝固了一抹江上的晨霭。
新居由办公楼改造,四壁白墙,明净得有些陌生。分给他的厨房角落,不锈钢台面反射着清冷的光。他将那块老橡木砧板郑重放好,敦厚的深色木块落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,刀痕密布的沧桑表面与光滑锃亮的不锈钢形成了奇异的对峙。水流冲击金属水槽的清响,失了往日的沉厚共鸣,在空旷里激起一丝微弱的、孤零零的回音。
深夜,他独自立于新居阳台。长江隐在浓稠的夜色里,唯有一点航标灯的幽红,在墨绸般的水面固执地明灭。亘古的江风湿漉漉拂过面颊,送来那熟悉的、混合着水草与岸泥的气息。远处一声悠长的汽笛破空而来,宛如记忆深处的召唤。旧居那方被烟火气息暖透的小厨房,此刻,竟仿佛化入了怀中,妥帖地、沉沉地熨在了心头。
晨光初透,张师傅在新灶上点起火。他从箱中取出那把用了多年的厚背菜刀,在熟悉的砧板上“笃笃”地切起葱花。刀刃撞击老木的声响,沉稳而富有节奏,瞬间填满了新厨房空旷的冷寂。窗外,混青的江水奔流不息,亘古如斯。他忽然明了——那深潜于竹木纹理中的米脂芬芳、长江日夜奔涌的低沉涛声……何曾被搬迁的卡车载走分毫?它们早已化作了血脉里的潮汐,是岁月在骨头上刻下的、比任何砖瓦都更恒久的居所。他点了一支烟,微弱的红光在晨风里明明灭灭,像极了江心那盏孤独的航标——未必能照亮什么,却只是固执地存在着,标记着一处心灵永恒的锚地。
清水洗过砧板,水珠沿着刀痕沟壑滚落,渗入木纹深处。氤氲的雾气漫过崭新的灶台,案头那块浸润着新切葱花汁液的老木砧板,在晨光里散发出熟悉又陌生的微光。模糊了昨与今的边界。唯有菜刀起落的笃笃声,应和着窗外江流的低吟,在晨光里续写着同一支未曾断绝的、古老的谣曲。
作者单位:一公司公安铁路专用线配套工程项目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