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
王际文
麻石咀,这枚镶嵌在黄盖湖畔的一颗明珠,曾是繁荣热闹的渔埠码头,它遥望湖南的临湘横河堤,背靠赤壁市余家桥乡的丛林村。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,每天打网的、取闪的(一种独特而集中的捕鱼方式)、贩鱼的、做小生意的,放牛的以及那些嬉笑打闹的孩童,熙熙攘攘,人影绰绰,舟楫往来,生机盎然,恰似一幅鲜活灵动的现实版“清明上河图”,舒展在岁月的长河中。
然而,时光的潮水悄然退去,卷走了它昔日的辉煌,只留下被岁月尘埃覆盖的荒凉。如今的麻石咀,被人们渐渐遗忘在记忆的角落。昔日那喧嚣的场景,那踏着水花、扛着鱼篓来来往往的船只和人群,早已如梦幻泡影般消逝得无影无踪。唯有黄盖湖里的水,依旧年复一年地拍打着岸边,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回响,似乎在低声吟唱着一段无人倾听的古老歌谣。但那些过往的热闹与繁荣,如同陈年佳酿,深深窖藏镌刻在老一代丛林人的记忆里。每当他们围坐在一起“挖啯”(当地方言聊天的意思),谈及麻石咀的往昔,他们浑浊的眼中便会泛起骄傲的光泽,仿佛那鼎沸的人声、湿漉漉的鱼腥气,被脚步磨得锃亮的麻石,就在昨天。
我出生于黄盖湖畔,长在麻石咀边。这里,每一寸泥土,每一缕湖风,都承载着我童年的欢声笑语。我和小伙伴们一起放牛,在无垠的湖边草地上尽情奔跑嬉戏;一起推鱼摸虾,感受着收获的喜悦;赤条条地跃入清凉的湖水,洗去满身的泥泞与燥热。当然,也少不了因“捡鱼”而被大人们佯装追赶的狼狈与刺激,那些惊险又有趣的经历,是生命最初最饱满的汁液。
黄盖湖畔的麻石咀与它身后的丛林村,宛如两颗命运迥异的星辰,在时代的苍穹下,演绎着各自兴衰沉浮的传奇,共同勾勒出一幅沧桑巨变的时代画卷。
1981年的秋天,那是一个充满离愁的季节。我背着简单的军用行囊,踩着麻石咀那些被湖水长期浸润得光滑又温热的石头,进入了铁道兵一师一团这个大熔炉锻炼。出发时,湖风在我耳畔呜呜地吹着,仿佛是黄盖湖古老而悠长的叹息,为我懵懂的少年时代送行。此后四十余载铁建生涯,旅居他乡,梦里时常浮现出湖畔的渔火与喧嚷,归乡却成了奢望。
如今,我回到了这片故土。走进从林村,眼前的景象,恍如隔世。条条水泥道路如银色的丝带,平展地铺到家家户户门前,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。昔日低矮的土砖房早已不见踪迹,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白墙黛瓦的小楼,它们错落有致地排列着,在阳光的照耀下,骄傲地挺立,宛如童话中的一座座城堡。
村道两旁,乃至房前屋后,都是连片铺展的果园。桃李芬芳,香气扑鼻;柑橘橙黄,色泽诱人;枇杷累累,压弯了枝条,还有蓝梅杨梅,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引来八方宾客游园采摘。当年一起在湖边野跑的伙伴,如今坐在敞亮的堂屋里,一边看着电视,一边刷着智能手机,谈论着儿女在城里的工作。年轻人或开着小车或骑着摩托穿梭于城乡之间,他们既展现出欣然自得的神态,也流露出满足与幸福的生活气息。
然而,当我脚步迟疑地走向记忆深处的麻石咀时,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令人心碎的荒芜。草木深深,肆意疯长,遮蔽了曾经那充满欢声笑语的光亮石径,仿佛时光在此处轰然塌陷,将一切美好都深深掩埋。
麻石咀,这个曾经吞吐着渔舟、回荡着欢笑、承载着无数人生计的繁忙渔埠,如今竟已彻底隐没于尘烟之中。湖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,只是那节奏显得空洞而单调,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寂寞。岸边,当年那些被无数赤脚和草鞋磨得锃亮的麻石,如今已被厚厚的青苔与泥垢覆盖,如同大地悄然结痂的伤口。几艘被遗弃的旧船残骸,朽烂的船帮半埋于泥沙之中,如同巨大而沉默的鱼骨,在荒草间向天裸露着,仿佛在向人们展示着岁月的沧桑。风穿过空荡荡的湖面,掠过肆意疯长的湖草,发出低哑的呜咽,仿佛代替逝去的光阴独自吟唱着一首悲伤的挽歌。
我缓步其间,脚下踩着松软的湖草,每一步都似踏在记忆的灰烬之上,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。旧日里渔人歇脚、避雨,甚至暂居的那些小茅棚,早已在岁月的风雨中倾颓无踪,连一点木片的痕迹都难以寻觅。只有水鸟偶尔掠过水面,翅膀划破凝滞的空气,更添几分无言的寥落。
此时此刻,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。这荒芜的滩咀,曾是我们野性童年的乐园。放牛的间隙,我们像一群调皮的小猴子,潜入取闪渔人的棚屋。锅里炖煮的大草鱼香气四溢,诱得我们垂涎欲滴。趁着主人未归,我们偷偷尝上一口滚烫的鱼汤,那混着汗味与烟火气的独特鲜美,至今仍在舌尖上久久盘桓,让人回味无穷。有时,我们竟敢在取闪的人归来时,像泥鳅一样钻入人群,瞅准机会从湿淋淋的鱼框里飞快摸出几条滑溜溜的鱼,然后大笑着没入岸边的莲子林中,留下一串欢快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。暮归时,老牛“哞哞”的叫声在湖岸久久回荡,与野鸟的啼鸣声、水波拍岸声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曲美妙的乡野乐章。麻石咀曾是那样一个喧腾、野性、混杂着汗水与鱼腥的活生生的世界,充满了粗粝而蓬勃的生命力。如今,这所有的一切,都被荒草深深掩埋,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巨大的问号,悬在空旷的湖天之间,让人不禁陷入沉思。
我时常独自一人,或早间或晚上,踱回荒芜的麻石咀。坐在一块冰冷沉寂、布满苍苔的老麻石上,目光在沉寂的湖岸与身后灯火渐次亮起的村庄之间来回逡巡。湖水无声地舔舐着荒岸,暮色四合,将废弃的船骸与疯长的野草涂抹成模糊的剪影,仿佛是一幅意境深远的水墨画。指尖拂过身下粗糙冰凉的麻石,这石头,当年曾承载我离乡远行的脚步,也浸润过我少年时滚烫的汗水和嬉闹的笑声。而如今,它只是静静地沉在荒草里,无声无息,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无奈与沧桑。一种深刻的失落,沉甸甸地压在胸口,让我不禁感慨万千——麻石咀连同它那野性的、湖风般自由的童年,终究是永远沉没了。那渔歌、那水气、那肆无忌惮的奔跑与欢笑,都成了只能回望的彼岸风景,只能在梦中追寻的珍贵回忆。
村庄的繁荣,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果实,是水泥路的坚硬与楼房的安稳,是村民们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。然而,当一代人的生计与情感,彻底从湖水的潮汐转向陆地的深耕,那曾经哺育了无数生命的湖畔,便不可避免地走向沉寂。麻石咀的荒凉,并非自然的凋零,它是时代选择的结果,是生活重心无可逆转的迁移所投下的长长背影。这背影里,也投下了我们这一代人精神版图上的一片无法填补的空白。我们获得了物质的丰饶与便捷,却也永远告别了那与湖水共呼吸、充满野性生机的湖畔岁月。
月光悄然升起,落日的余晖同时洒在荒芜的麻石咀和背后灯火点点的丛林村。湖水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微光,依旧年复一年地拍打着寂静的岸石。麻石咀,像一枚被时光遗弃在湖岸的印章,盖下的印记是荒凉,也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。
我坐在那里,脚下踩着两个故乡:一个在身后,是灯火阑珊、道路平坦,人们幸福的丛林村,那里充满了现代的活力与希望;一个在眼前,是荒草没膝、只存于记忆与喟叹中的麻石咀,那里承载着我们童年的欢乐与忧伤。湖水不倦地拍打麻石,那声音固执地灌入耳中——它低诉的不仅是水流的来去,更是命运无言的流徙,和人生无法避免的告别。但那些一直伸向湖心的麻石,无论怎么更迭,它都痴心不改,犹如一个个坚强的守卫者,守护着湖水的平静和岸上人们的幸福。正在我为过去与现在的麻石咀而失落的时候,一个好消息传入我的耳膜:上面已经规划正在修建黄盖湖的沿湖公路,或许将连通麻石咀。到那时,麻石咀会以另外一种湖光潋滟、山水相依的新貌重现眼前,或许能让我们重新连接那份失落的记忆与情感。
作者单位:三公司